趁着荣家成的葬礼,用宜棠的发簪点火,一举烧掉钟协统的军粮场,罗心真是个疯子,果然是杀人诛心。
不日,上头追究钟协统的命令就会下来,钟协统的项上人头,恐怕要用来祭奠这场人祸。
在这兵荒马乱的贫瘠岁月,这些粮草维系着西北的安定。
焦黑的梁柱在日光下一根根裂开摔倒,以摧枯拉朽之势堆积成一个巨大的坟场。
哭声传来,被责罚的兵士,他们的家属,还有周围的百姓,巨大的惶恐让他们心里如被冰雹打过一样。
沈世良的鹿皮靴尖碾过满地麦灰。
沈世元用刺刀鞘拨开灰堆,露出底下结成硬壳的粟米——像极了庚子年京城巷战时凝固的血洼。
尽管那时他还年幼,跟着逃难的京官家属们慌张出城,但也正是自那时起,他发誓要做一名真正的军人,保家卫国。
“一颗不剩。”沈世元刀鞘挑起焦黑的麻布袋,瞬间灰飞,簌簌落下,其间黑乎乎结块的是燕麦,在这食不果腹的年代,多少人穷尽力气只为一口吃的,如今粮食尽毁,这种打击不啻于釜底抽薪,碾碎人心。
“榆林卫的兵再饿三天,马家军的刀就得架到兰州城门。”沈世元道。
“他们要的是西北三省的路权。”沈世良指尖沾了碳灰在青砖地画线,三条焦痕恰与俄国拟建的西伯利亚支线重合。“一步一步,蚕食我们。”
“你那些商会老爷们,以为有钱就能救国?”他目光扫过沈世良刚绘的线路图,手指一处,那里屯着最后八千石军粮,是沈家带来的。
“没有钱,你的枪和粮从哪里来?”沈世良笑笑。
哪里都是战场,不见硝烟而已。
远处传来骑兵的呼哨,沈世元解下德造望远镜扔给沈世良,“大哥,你看。”
镜筒铜皮上刻着的“左宗棠平回”铭文,映出沈世良阴鸷的眉目:“这里还能撑多久?”
“恐怕要尽快调来粮食,越快越好。”沈世元心焦,“没有粮食,要不了多久,兵该跑光了。”
“马家兄弟尽收渔利。”沈世良嗤笑。
“西北若失,大帅如何有精力应付南方的局势?”沈世元道。
“父亲老了。”沈世良道,“世元,沈家靠你了。”
“大哥……。”
沈世良急急打断,“兄弟之间,多余的话不说。”
一粒燃尽的麦种从梁柱裂缝坠落,烧破的旗帜在风里飘摇,像极了政府对河西走廊摇摇欲坠的控制。
马厩方向传来驮马嘶鸣,两人同时望过去,透过若隐若现的黑烟,西北的辽阔让人心生感慨,这大好的河山,岂容他人觊觎。
太阳照亮祁连山雪线,寒铁般的山脊将天空劈成青白两色。亿万年前这里原是海底,高山砂岩里嵌着贝壳,风云变幻,海水的苦咸变成祁连山融雪的清冽,混着戈壁深处骆驼刺的香气。
远处的疏勒河像一条褪色的绶带,蜿蜒穿过赭红色的雅丹群丘,那些被风蚀过的土丘在暮春的阳光下正层层剥落时光。
在这庞大的时空里,人是那么渺小,可仍要倾尽全力,护住这一方山河。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两兄弟谈事情的时候,宜棠先走了,她心里还记挂着锦津。
沈世元道:“钟协统去了半日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沈世良道:“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儿?”突然想起罗心说给钟协统打针的事情,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世元,走,去看看。”
“大哥,我去吧。”沈世元道,“罗心交给我来处理。”
沈世良看了沈世元一眼,扭头走了。
沈世元刚扭过一个巷道,便见一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老远喊着“大小姐、大小姐”,不知道是走得太快,还是过于恐慌,一连摔了好几个大跟头。
沈世元连忙跟上,一起朝锦津住的院子方向去。
下人的叫声冲得锦津脑瓜子疼,她猛地推开门,见那下人踉跄狼狈样儿,直翻白眼,抱怨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路也走不好。”
“还大呼小叫的。”锦津出门,踢翻了一颗小石子。
那人走近,一屁股摔在地下,“大小姐,不好啦!”
说完便气也喘不上来,指着西边的书房,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你怎么了?”锦津不耐烦,“你倒是说啊。”
锦津踢了那人一脚,宜棠跟着出来,连忙制止,叫人端了杯水给地上喘气的人,“你慢慢说。”
那人“哇”一声哭出来,“五姨娘疯了,她杀了老爷,杀了老爷。”
两人一听也急了,锦津大哭,“你说什么?”便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拉着宜棠,“我怎么办?棠儿,你快陪我去看看我爹。”
“别慌!”沈世元也到了,吩咐大鱼,“带人过来。”
宜棠不管沈世元,扶着锦津便往前走,地上那人嚎哭道,“在书房,就在书房。”
一路上,更多的下人跑了出来,各个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口里喊着,“救命啊。”
果然跟在后面的人拿着大刀,赤着两条腿追,宜棠定睛一看,居然是五姨娘罗心。
锦津吓得大哭起来,“棠儿,她是不是疯了,她要把我们都杀了吗?”一面抱紧宜棠,整个人都恨不得挂在宜棠身上。
大鱼掀开人群冲上去,走到五姨娘跟前,一把夺过大刀,把她摁在地上,心儿吃痛,大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沈世良。”
“沈世良,沈世良,你个王八蛋在哪里,有种你就出来……”心儿喊得撕心裂肺,大鱼机灵,袖子上撕下一块破布,塞到了心儿嘴里。
沈世元道:“你扶钟小姐慢慢来。”
宜棠半抱半搂着哭得不能自已的锦津,不不放心道,“你先去。”
沈世元道,“好。”
大鱼一不做二不休把心儿一掌打晕了,叫人锁起来,自己跟在沈世元后面,往书房走去,锦津忍不住嚎哭,“棠儿,我,我,我爹怎么样了,我要去看看,棠儿,我害怕。”
宜棠扶着锦津,也心急如焚,锦津时不时又要痛哭起来,一点力气也无,宜棠拖着锦津艰难前行,心里有些疑惑,沈世良呢?
越接近书房,血腥味越重,饶是宜棠这样的大夫也颇为吃惊,她把锦津扶到石桌旁,温柔说道:“我先去好不好,津儿,你等我。”
锦津只知道哭泣,宜棠放下她,叫沈世元的人看着,快步走了进去,书房门扉洞开,血腥气混着松烟墨的焦苦扑面而来。
宜棠绣鞋踩在散落的青铜镇纸上,上面沾着的脑浆正缓缓渗进《河西防务图》的褶皱。
自鸣钟的玻璃窗被打破,钟摆上挂着血肉模糊的内脏,似乎是肠子,随着穿堂风晃出诡异弧线。
几个跟来的士兵都吐了。
沈世元军靴碾过满地文件残页,他知道宜棠胳膊上常年束着纱布,上前一把抓住人,扯下纱布,给宜棠的口鼻层层裹住。
“姑父被五姨娘把血都放干了。”宜棠说完便干呕起来。
沈世元连忙抱住宜棠,“还行不行?”
宜棠推开沈世元,“姑父对我很好,这份心我要尽,我不能让锦津看着她父亲如此。”
她跑到钟协统的尸体边上,人已经凉透了,士兵道:“三少奶奶,让我们来吧。”
平日里威风凌凌,总在吹胡子瞪眼的钟协统如今像一张破旧的报纸直挺挺躺在地上,宜棠又想起来张掖一年,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眼泪簌簌落下,不能自已。
“姑父……”宜棠踉跄跪地,指尖触到钟协统僵直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