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阳光被嶙峋的山岩切割成碎片,车辙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宜棠发间玉簪随颠簸轻颤,细碎流光映亮他眸中翻涌的暗潮,若此刻双手自由,他定要将这温香软玉揉进骨血里。他吻了吻宜棠的耳垂,像铜墙铁壁一样包裹着宜棠。
山间风大,蓦然掀开车帘,宜棠本能地蜷缩,沈世元将其搂得更紧。
宜棠在一丝错觉后觉悟,她立刻支棱起来,浑身坚硬,以皮肤为壳,把柔软的意念藏于内心。
沈世元无法使劲,但他不甘心这种转瞬即逝的靠近与突如其来的疏离,他再次吻上宜棠,后背勒在车的棱柱上,丝丝冒出血珠。
宜棠错愕,她在对方的坚持下,勇气有所增加,她劝自己放松下来。
要获得幸福,对抗与拒绝不是最优解决方式。
宜棠柔软下来的身体让沈世元内心无比松快。
只要春风拂动,种子即使深深埋藏地下,也会破土。
车外马蹄声忽密忽疏,分明在螺旋山道往复绕行。
沈世元喉结滚动,被麻绳磨破的指节蜷起又松开,最终只是用下颌轻蹭她发顶:“故弄玄虚。”
宜棠笑了,轻声道,“来回转圈,走出几十公里,不过在原地打转,他们的驻地靠近管道,未免胆子太大了。”
宜棠察觉道沈世元灼灼的目光,她谨慎小心而宽容地看了一眼沈世元,又不好意思垂下头。
沈世元骨节分明的大手插入她的指尖,唯有如此,才能见证他们此刻的默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世元感慨道,“不过这些都是以成败论的马后炮,战场上,子弹无眼,一个不小心,半个失误,命就没了。”
宜棠静静听着,沈世元的呼吸声让她心安,但沈世元的话让她突然扭过头看向他,“你还会上上战场吗?”宜棠轻轻问道。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峰一声令下,再不舍也要走。”沈世元感慨,“如今这时光也是难得。”
“沈世元,我们是被劫了。”宜棠哑然失笑。
“难得你不怕!”沈世元叹道。
宜棠一时口快,“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怕又如何?”
“棠儿,不许这么说。”沈世元严厉制止,“你置我于何地?”
宜棠不言不语。
沈世元知道要给宜棠时间,他轻声笑了,“放心,会没事的,奶奶盼着我带你回去。”
宜棠扭过头不回应。
沈世元只当她是羞涩。
车轮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马车急停,门被打开,即使蒙着黑布,也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亮光。
老周枯树皮般的脸探进车厢,浑浊眼珠黏在宜棠雪色颈项:“请沈少爷和荣小姐移步。”
沈世元和宜棠被人从车上重重地扯下来,宜棠几欲摔倒,全靠沈世元撑着。
“给沈少爷和荣小姐松开。”仍是老周的声音。
身上的绳子并未完全解开,宜棠就被拉走,沈世元一阵恐慌,连忙伸手去抓宜棠,口里念着,“棠儿,拉紧我。”
老周上前把沈世元伸出来的胳膊抓回去,笑道:“沈少爷,我陪你聊天去,让荣小姐去看大当家的。”
沈世元冷笑道:“周晨!你当年跪在雨里求我父亲举荐时,可想过今日?”
老周佝偻的背猛地僵直,枯爪却更狠地扣住宜棠肩头。
玉簪应声碎裂,玉碎片划过宜棠的锁骨,在月白氅衣上绽开血痕,一阵痛袭来,宜棠怕沈世元担心,硬生生忍了下来。
沈世元厉声道:“周晨,你一生虽无建树,但总算是清清白白,大节不亏,若是你害我太太,你就是真在自掘坟墓。”
“你走错过很多步,你年纪大了,再错就无法回头了。”
周晨讥笑,“沈少爷,省省力气吧。”
宜棠被人拉扯着走,穿过九曲回廊,亭台水榭,越走越阴森。
宜棠数着步数默记地形。
穿过第三道月洞门,绣鞋碾碎的石子声突然变得沉闷,青砖缝隙里渗着原油特有的硫磺味。
脚下湿滑,宜棠不小心摔了一跤,连带拉着她的土匪也跌倒在地,宜棠假装过意不去,主动去扶,摸索着顺势拉开他腰间的油壶皮套,煤油洒落,宜棠赶紧道歉,慌张地拿帕子去擦,一副受惊害怕的样子。
再往前几步,骤然浓烈的香气刺破蒙眼布,即便看不到,宜棠也能感受到花穗簇拥如紫云压枝。
宜棠脖颈微侧,耳坠扫过垂落的花序——五瓣筒状,十字开裂,这是辽东丁香特有的形态。
她想起教会医院药柜里,丁香油总贴着俄文标签,而西北土匪怎会有沙俄商队的珍稀花种?
走出种满丁香的园子,进入下一处,直觉告诉宜棠这仍是一处花园,无香海棠?
她佯装被树枝勾住鬓发,指尖拂过花瓣时,悄悄将浸透煤油的一方绢帕塞进树洞,另一方则裹着丁香花藏于袖笼中。
蒙眼布透进胭脂色光斑,宜棠了然,唯有重瓣垂丝海棠才能在四月末绽放。
腐叶堆里传来细碎爆裂声,宜棠故意踉跄踢开碎石,又一个趔趄,宜棠摔倒在地,假装不小心扯掉了眼睛上的黑布,她保持脸朝下,急急表明心智,“我可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土匪咒骂几声,也怕惹祸,赶紧给宜棠重新缠上黑布,推着她往前走,嘴里嚷嚷着“别耍滑头。”
宜棠趁机用鞋尖在卵石路划出凹痕,她刚才看清了,泥土有纵向裂纹,分明是输油管震动导致的土层位移。
西北此时虽然探测到石油,但囿于技术,年产不过几十吨,且质量低劣,如存储量能达这里的规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从俄国走私来的。
怪不得白振海东躲西藏屡次逃脱,原来是暗中勾结了俄国人。
宜棠摸了摸沈世元刚才假意与她你侬我侬时塞给她的东西,是个打火机,宜棠顿时放下心来,沈世元想必已经有了主意,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便是镇定,见机行事。
直到进入一个清凉甚至有些寒意的空间,宜棠才被扯开眼睛上的布条。
宜棠稳了稳心神,面前点满蜡烛,由于空间过于庞大,灯火簇拥之下,仍旧不十分明亮,四周一片昏暗,甚至是漆黑。
带宜棠进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下了,宜棠一个人站在空旷的空间内,毛骨悚然。
突然有车轮碾地的声音,宜棠转过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盏马灯打头,而后才是一个浑身白色的人坐在轮椅上,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推出来。
两个人皆没有表情,如来自地狱一般,可宜棠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就是白振海。
宜棠明白自己为何被劫掠至此,这人原在荣家成手下做过事,却因为偷鸡摸狗被逐。
“我来了。”宜棠望着轮椅上坐着的人,不动声色,“你要我来给你治病?”
众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其实是个风烛残年的人,他浑身雪白,还是一名白化病人。
怪不得喜欢在黑暗中。
这地方阴凉,确实是适合他。
“你不怕我?”
白振海被推到宜棠面前。
“你要我来给你治病,起码在没治病之前,你不会杀死我。”宜棠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