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绽时,锦津便提着朱漆食盒闯进了西厢房。床前的茜纱窗筛出细碎金芒,在宜棠青灰短袄上织成流动的网。药箱半开着斜倚墙角,乙醚的凉意裹着晨露在帐幔间游走。
“啪”的一声,锦津将黄杨木食盒重重顿在螺钿桌上,宜棠惊得将书连忙合上,却被表姐劈手夺去,泛黄书页间夹着的药方簌簌飘落。
“荣宜棠!”锦津拎着月白杭绸裙裾旋身落座,腕间金镯磕在青瓷茶盏上脆响,“你倒说说,这西洋画报上可教过新嫁娘该戴什么花钿”?她忽地欺身上前,强行把自己安置在宜棠的视线范围内,并要求宜棠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你看我,有什么变化?”额间金箔剪就的沙枣花几乎贴上表妹的鼻尖。
“什么变化?”宜棠呆呆的表情,让锦津忍不住想打她,又一想,棠儿自幼没了母亲,日常打扮像个男人,大概实在无法注意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便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这叫沙枣花钿,好不好看?”
表姐发间玫瑰头油混着马面裙熏的沉水香,与药箱渗出的乙醚味在晨光中厮杀。宜棠这才注意到,眼前是一朵用金箔剪成五瓣花,花型小巧,贴在额间,让锦津更加妩媚动人。
“好看。”宜棠由衷赞赏。晨光穿透茜纱窗,将锦津额间金箔花钿映成火苗。
话音未落,锦津已拽着她立在铜镜前。菱花镜里,穿灰蓝短袄马裤的少女与锦绣堆成的美人形成古怪对照。表姐葱管似的指尖戳向镜面:“你当沈家是慈济医院?穿成这样去京城,沈世元怕是要连夜逃婚。”
“你啊!”锦津指着宜棠身上的衣服,撇撇嘴道:“别说什么西洋货,我在我哥的照片上见过,你跟他穿的差不多,你这些衣服怎么看都像男人穿的。”
锦津打开宜棠的抽屉,里面躺着支翡翠簪,水头极好,却断过三回——正是去年宜棠为接生双胞胎,情急下用来割脐带的。
“罢了!”表姐突然泄气,抓起妆台西洋镜往她怀里塞。镜面翻转间,宜棠瞥见自己被凌乱发辫里竟簪着支红玛瑙步摇,想必是方才挣扎时表姐插上的。
锦津怒其不争,“我们要当新嫁娘了,你就添点儿喜气吧,要不我看着你难受,说句你不恼的话,咱们是姐妹,又是嫁到一个家里的兄弟俩,咱俩可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可别丢我的脸。”
“那我该穿什么?”宜棠问道,她惯于西洋服饰,是因为她跟着传教士嬷嬷长大,自幼便习惯了,干活起来也顺手。她难以想象穿着马面裙和绣花鞋还能背着问诊的箱子跑上几里路。
“棠儿,你见过沈世元吗?”锦津问道。
宜棠摇摇头,这个名字她是第二次听见,至于人长成何样,在她心里毫无具象,连想象也无。
锦津神神秘秘,从袖笼里掏出一张小像,递到宜棠面前。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像,短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挂着怀表,一瞬间,一束阳光打在照片上,那个人便幻化成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
宜棠并无兴趣知道他成什么样子,默默收回目光,“他就是沈世元?”
锦津气得要吐血,跺着脚娇嗔,“我我……,你,你真是,我拿你未婚夫照片干什么?我自然是拿我未婚夫的,这是沈世良。”
“哦。”宜棠点头,面上未见情绪,心里实则好笑。
“棠儿,生得这般好看的人,就值得你一个哦吗?”锦津气急败坏,虚拧着宜棠的耳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是兄弟,样貌大概也差不多,你不好好看看,再想想你那位的模样吗?你就要嫁给他了,拜托你上点心,好吗?”
“我昨天才知道是他。”宜棠黯然答道,“而且我根本不想嫁人。”
“啊?”锦津不可置信,家里铺天盖地欢喜了好几天,宜棠竟然无知无觉,锦津脱口而出,“舅舅不曾与你说过?”
“说不说,都是一样。”宜棠也不知道在安慰锦津还是自己。
锦津连忙转了一个圈,露出深青缎面的马面裙,褶裥细密,裙门绣四合如意云纹,“你的那件,一会儿就让小丫鬟给你送过来。”
锦津安慰道:“我娘和你爹,都是一个性子,不亲近人,冷冷的,你呀,果然也是荣家人,还不是一个样,我说了半天,你这不喜不悲的,我娘也是,一点喜气没有,好像不为我高兴一样,还好有我爹乐呵呵。这些嫁妆,都是爹指派二娘她们准备的,当然啦,钱肯定是我娘出,我就是觉得,缺了娘的心意,我也空落落的。而且我娘可是天津卫的大小姐,那见识肯定比家里几个姨娘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肯为我置办,我才是真的风光。可我娘每日懒懒散散,谁也不理,算了,我也不想烦她。”
“你不觉得姑母身上的麝香味过重了些吗?”宜棠总觉得姑母不是不亲近人,而是躲着大家。
姑母待人的眼神,如传教士嬷嬷一样,有慈爱和不忍,吸引宜棠忍不住上前,可姑母却迅速躲闪开来,她在挣扎和克制,她拒绝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人。
宜棠隐隐约约嗅到腥臭味儿,转瞬即逝,若有若无,可此刻却清晰起来,宜棠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正要问却被锦津打断,“我这样说娘不好,可事实上,娘有些东施效颦了。爹是喜欢香味儿,可他喜欢的是姨娘们爱用的玫瑰露,还有巴黎香水儿,暖甜暖甜的,爹总让大哥寄回来,可娘一律不要,只爱麝香和沉香,这几年愈发用得重了。”
宜棠把话憋回心里,锦津心粗地能装下一头骆驼。
宜棠说道:“带我去给姑母请安吧,就要走了,不知何年何月再见。”
“今儿她可没空见你。”锦津卖了个关子,笑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带你见个人。”
宜棠心里一咯噔,怕是沈家什么人,连忙摆手,正要推辞,锦津看她发白的面孔,心里已经明白了,连忙打断,“你以为是谁?怕是沈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