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碎成几段清响。
连泽坐在外间等母亲更衣,屋内浓重的熏香让身为医生的他极度不适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等的时间有些长,冲淡了连泽聚集的情绪,让他有些恍惚,仿佛要见的不是自己亲娘,而是素昧平生的人。
连泽注视着紫檀案几上铺开的红纸,细碎金箔粘在母亲惯用的银剪尖上。钟夫人剪的儿女小像精巧可爱,锦津腮边酒窝都用胭脂点了色——这般功夫定是夜夜挑灯裁就的。
碧纱橱后突然迸出珠玉相击声,嬷嬷捧着填漆首饰盒嗔道,“我的大小姐,这翡翠压鬓钗可经不起摔!”锦津银铃般的笑混着环佩叮当,“就要那支红珊瑚的,衬得脸色鲜亮。”
连泽在外间揉着发痒的鼻尖。波斯地毯新染的羊膻味混着艾草烟,又被麝香味儿冲得七零八落。多宝格里,德制体温计横在和田玉观音掌心,玻璃管里水银随他的咳嗽微微震颤。
丫鬟在母亲要坐的地方放了一个熏笼,艾草的香味儿便冉冉散开,迅速抓住人的神经。
钟夫人终于出来,由嬷嬷扶着,脚步缓慢却漂浮,连泽上前去扶,却被躲开,连泽不免有瞬间的失落,等坐回沙发,密密麻麻的担忧弥漫开来,他在母亲身上闻到腥臭味儿。
他这才注意到,已经三月的天气,房里的铸铁暖片仍散发着极高的热气,母亲裹一身绛紫缂丝狐肷袄,领口镶着俄罗斯的银灰玄狐锋毛,袖笼里探出的手笼着珐琅暖炉,六幅湘裙下隐约露出羊毛衬裤。
“娘还畏寒?”他伸手欲扶,钟夫人却将珐琅暖炉往袖中藏了藏。波浪鬈发间点翠凤首簪忽然倾斜。
连泽看到钟夫人鬓边渗出细汗,湘裙里隐约藏着特制藤编椅垫,他认出这是天津租界医院才有的妇症器械,边缘磨损处还沾着淡黄药渍。他装作整理案上金箔,指尖拂过椅垫时摸到凹陷的莲花纹——正是仿子宫形态设计的承托器具。
“夫人前日染了风寒。”嬷嬷抢步挡住视线。
“娘剪的小像真精巧。”连泽故意举起红纸,借着日光窥见母亲倏然夹紧的双腿。钟夫人绣鞋正在地毯上碾出深痕,湘妃色裙面洇开巴掌大的湿迹,混着艾草灰的苦香。
碧纱橱后突然迸出珠玉相击声。丫鬟捧着填漆首饰盒嗔道:“大小姐仔细崴了脚!”锦津拎着马面裙旋身而出,石榴红裙门扫过多宝格,德制体温计突然坠地,玻璃管里的水银珠滚到钟夫人椅边。
连泽抢先俯身,瞥见母亲裙下漏出的棉纱带——正是用来固定脱垂脏器的绑带,边缘渗着混有血丝的分泌物。十年前柏林医学院的解剖标本闪过脑海,那些因羞于就医最终脏器坏死的女尸,与母亲此刻苍白的指节重合。
“连泽。”钟夫人突然攥紧扶手,指节发抖。连泽看见她后腰抵着的暖炉在轻微颤动,铸铁片上映出扭曲的莲花纹——那是子宫脱垂患者惯用的热敷姿势。
钟夫人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明明是想抚摸连泽,却距离过于遥远,又讪讪缩了回去,连泽见状,连忙起身,径直跪倒钟夫人面前,抱住钟夫人,嬷嬷和钟夫人吓了一大跳,拦也来不及,顿时面如土色。
钟夫人身上的恶臭更加清晰,连泽不动声色退下磕头,说:“儿子不孝,未能侍奉母亲。”
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不起来,与其说在等到母亲的允许,不如说在顾全母亲的颜面。
钟夫人心里突突的,扫了一眼嬷嬷,嬷嬷示意她不要慌,又指了指连泽,钟夫人心中藏了侥幸,稳了稳神,几乎把身下的垫子拽破了,终于说道:“你学业有成也是娘之所愿,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身体……康健,留你在家干嘛?”
“娘……。”连泽哽咽,他深知治病救人,远不是医治身体那么简单,母亲讳疾忌医不是一朝一夕,如今想要母亲配合,恐怕还需要时日,解开心结放下顾忌才行。
“连泽,你比照片上瘦,愈发像你外祖父。”钟夫人说话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