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宜棠被抓走(1 / 2)

窗外梧桐成阴,细碎的光线从树叶缝隙中落下,跳跃而欢快,落地成金。

不起眼的小蚂蚁忙忙碌碌,一日一躬,各司其职,它们是宜棠小时候最热衷观察的动物,如同伙伴。

夜间有了凉气,转眼已经是八月末。

宜棠将写着徐公馆号码的纸条夹进诊疗日志,她写的时候大概也有点情绪,钢笔尖太用力,字迹下洇出墨点,像极了徐夫人旗袍上那些暗纹牡丹。

作为她个人,徐夫人的咄咄逼人让人生厌;作为医生,这个年代,女人患病比男人承受更多痛苦,她是个女医生,她责无旁贷。

她也试图理解徐夫人,为自己的子女计,谋一门好的亲事,她自己的娘在,大约也会这样吧。

她望着诊室里斑驳的石灰墙,想起人体解剖图上那些神经末梢——世家贵妇的体面何尝不是精心编织的神经网,稍一触碰便要条件反射地竖起尖刺。

世家有世家的秩序,她们所思所想局限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内,理所当然。

宜棠若不是在孤儿院看见另一方天地,也许她的人生目标也是嫁一个家世相当的男人。

宜棠心想,这大概也是对自己慈悲吧,宽容别人让自己心里好受,宽容自己才能设身处地理解别人。

宜棠留了徐家的电话,准备三天后打过去问问情况。

眼下,她最担心詹森。

消毒水气味中,詹森的哀嚎穿透门板。

宜棠不顾劝阻,推门而入,是她带他回来的,她不能看着他孤军奋战。

铁床被詹森撞得移位,满地狼藉,床单上沾着带血的牙印。

她蹲下身抱住詹森,詹森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白大褂,蓝眼睛里泛着濒死动物般的水光,“棠棠,我受不了了。”

宜棠在詹森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弄清原委,他原是咳嗽,咳嗽不止,他不想这样去见他的爱人,他就拼命使用海洛因止咳,不多久他就越用越多,他花光了所有的钱,他萎靡不振,敲出的鼓点永远不在节奏上。

宜棠心酸,这双手,明明是救死扶伤,托举生命,还回希望的手,如今却皮肤溃烂,细瘦如鸡爪。

“宜棠,我受不了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相信我,我没有碰鸦片。”

“我知道,但它比鸦片更狠。”宜棠道。

詹森愕然,“什么?”

“海洛因比鸦片厉害。”宜棠道,“它是止咳剂,但是我见过上瘾的人了。”

“谁?”詹森道,“在广州我没有见过。”

“世元的二哥。”宜棠道,“我无意中看到了他在日本的诊断记录,我本来是猜的,直到看到你,我确信无疑。”

“沈家与其说被日本人要挟,不如说是被这桩丑闻裹挟。”宜棠叹了口气。

“吗啡可以救我吗?”詹森害怕起来,“宜棠,我不想死,我还要回家。”

宜棠握住詹森的手,“你也是医生,你帮我,我帮你,只能这样。慢慢断下来,一点点减少,没有案例指导,我只能试试。”

詹森抱着宜棠痛哭起来,“棠棠……”

身体里又一次涌起骇人的渴望,万千蚁虫同时啃食着他,詹森再一次嚎叫起来。

他狂躁不安,在远离宜棠的角落拼命用身体摩擦墙面和地面。

直到他耗尽力气。

可他的心脏像是被上了发条,不可遏止地跳动起来,他怕极了,用手捂上胸口,想要接住,却又变成了挠,不出几秒,心口便淌出血来。

宜棠拿起了绳子,詹森却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你勒死我,求求你。”

他虚无地抓着空气,他的自我救赎限于徒劳,身体的崩塌叫他生不如死。

巨大的痛苦,让他放弃了一切希望,唯有死亡能够终结苦难。

“给我……求你,棠棠。”

注射器里的液体在日光下泛着诡谲的蓝,宜棠将药水推入詹森体内。

“詹森。”她抱了抱平缓下来的詹森,“等你好了,你带我去英国,你说那里夏季短暂,可绿草如茵,古堡遍地,如童话世界一般,我很想去看看,然后就在那里求学,我谁也不认识,只能要你帮助我,你说过,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大夫。”

詹森累极了。他知道宜棠在鼓励他,在安慰他,可是他累极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他累得连梦都无法漂洋过海,回到故乡。

宜棠静静看着詹森睡去,她掏出笔记本,记录今日詹森的状况。

目光离开詹森的宜棠,目光变得冷酷,此时,海洛因被宣传为“英雄的药”。

这本是医生值班的房间,条件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夏日闷热,詹森醒过来,求道:“棠棠,带我去六国饭店,好吗?”

棠棠道:“你能控制自己吗?”

詹森黯然,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等你好些,我带你去,这段时间要注意营养,我让六国饭店的大厨给你做饭。”

“棠棠,你真好,我……我有一个朋友,也需要你帮助。”詹森难以启齿。

“詹森。”宜棠冷冷的,“是他叫你吃海洛因的。”

“不是,我说了,是我自己,我咳嗽而已。”詹森瞪大眼睛看着宜棠,他凹陷的眼眶再无往日的光彩,蓝色暗淡下去,如一块毫无生机的石头。

“可你没有钱。”宜棠道,“现在国内也没有那么多海洛因,他有途径可以弄到。”

“他用海洛因,所以引诱你。”宜棠愤怒不已,“以为这样,你们就可以共赴极乐。”

“詹森,他非富即贵,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宜棠道,“你顾好你自己。”

“棠棠,我喜欢他。”詹森声音粘粘的,如女人般撒娇。

“你知道,我这样的人,想获得爱情不容易。”詹森黯然。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不应该为彼此好吗?”宜棠道,“虽然你们的感情不容于世俗,但情谊总是相通的。”

“棠棠,我愿意为他做我能做的一切,他让我做什么,我也愿意。”詹森孩子气般道。

宜棠不满,“这叫盲目听从而不是爱。”

“你不懂。”詹森坚持。

“难受的时候你就不嘴犟了。”宜棠气愤起身。

“我想见他。”詹森拉着宜棠不放。

“他已经抛弃你了,显然。”宜棠,“我找他也没有用。”

“没有,他只是很忙。”

“对,既然你连借口都给他编好了,你还强求什么?”宜棠道,“陕西那边,你帮我联系,若是不愿意,又或是慢了,六国饭店的饭菜就免谈。”

詹森瞪大眼睛,“你这么对我?”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詹森了。”宜棠道。

“我是什么?”

“瘾君子。”

宜棠转身离开,詹森气得飞出一个枕头,宜棠捡起来,拿走了。

詹森气得牙痒,最过分的是宜棠把门锁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宜棠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她倒希望湖口也能干热起来,她寄了一份药方和注意事项给陈将军。

她不愿意再与沈世元有任何往来,藕断丝连会把自己缠成一只无法挣脱的鸟。

她很庆幸,陈将军没有和沈世元成为敌对方,陈将军也没有问她与沈世元的亲事。

心照不宣。

宜棠回去做事,沈世良又来了,他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找詹森。

除此之外,他还找连泽,帮他翻译德文。

他说宜棠,我们见面总要打招呼的,对吧?

宜棠点点头,“你忙。”

宜棠是真的忙,自从她来了,这里的女病人和生病的孩子络绎不绝。

日落后下班是不可能的,经常三更半夜也走不了,沈世良道:“身体第一,不是吗?”

宜棠真想休息一阵子,可是没有女医生可以顶班。

宜棠每隔三天电话问徐夫人,瘙痒是否有改善?

徐夫人的态度一次好过一次,那日竟然叫徐艺茗登门致谢。

宜棠十分意外。

“三嫂,谢谢你。”徐艺茗道,“什么药,这么神奇?”

宜棠道,“苏打粉而已,徐夫人的病并不严重,不过是难以开口。”

“徐小姐,喊我荣大夫吧。”宜棠道。

徐艺茗带了很多礼物,包括奶粉。

宜棠一一照单全收,她虽然托阿宽送钱,但一次也没再去过保婴堂,今日如果携礼物上门,帮孩子们检查身体,想来更符合院长所愿。

徐艺茗想一起去,怕宜棠拒绝,忐忑不肯开口,磨磨蹭蹭的。

宜棠笑道,“还有事情?”

“我想跟你一起去。”徐艺茗开口,满眼期待,眼里有小星星。

宜棠不会拒绝,两人携手前往。

保婴堂的暮色带着奶腥味。

徐艺茗本就是战地护士,检查婴儿的活计自然难不倒她,宜棠指点一二,她很快上手,有模有样。

艺茗笨拙地抱着啼哭的婴儿,蕾丝手套沾满米糊,轻声说:“当年沈世元教我打绑腿,也是这样手把手。”

话音未落,怀中的孩子突然止哭,黑葡萄似的眼睛映出两个女人怔忡的面容。

“荣大夫,对不起。”徐艺茗脱口而出。

“什么对不起?”宜棠莞尔一笑。

“我以为你不想听到他。”

“没关系。”

徐艺茗想嫁给沈世元,坚持十来年,一直跟着,可沈世元身边的徐艺茗,给宜棠一种麻木感。

她跟宜棠争沈世元时,更有一种还没有被教会只在疲于应付的感觉,不似今日,自然绽放,自是一株热烈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