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洪承畴随着汉军旗将领石廷柱的马队,终于抵达残破的金州城外时,即便是他这般久历战阵、见惯生死之人,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惊。
城池早已陷落,但迎接他们的并非明军的旗帜,而是一片死寂的废墟和冲天而起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浓烟。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木料和碎石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尸体腐败的恶臭。城墙内外,尸横遍野,许多尸体甚至来不及掩埋,就那样堆积在街角、屋檐下,场面如同人间地狱。
尤其是在被轰塌的正南门附近,尸体更是堆积如山,层层叠叠。石廷柱俯身查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甚至带着几分惊惧。他看到,这些死者中,虽然也有一些穿着明军号服或百姓服饰的,但绝大多数,竟然都是穿着八旗兵服饰或汉军旗号衣的!而且他们的死状凄惨,许多人身上都插满了箭矢,显然是死于一场极其惨烈的近距离搏杀或……内讧?!
“洪……洪大人……” 石廷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怎么回事?周思昭反叛,怎会……怎会死伤如此多的我大清勇士?这……这让末将回去如何向摄政王交代?!” 他奉命前来平叛,却看到这般景象,心中早已将失察、救援迟缓的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唯恐多尔衮震怒降罪。
洪承畴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他仔细观察着那些旗人尸体上的伤口,又看了看城内零星可见的、似乎是自相残杀留下的痕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惋惜:“石将军,依老夫看,此事……恐怕并非简单的叛乱啊。”
“哦?洪大人有何高见?” 石廷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问道。
洪承畴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将军请看,这些战死的旗人勇士,远多于城中可能存在的明军叛逆。且他们死状各异,似乎……并非全然死于明军之手。老夫斗胆猜测,或许是那周思昭欲裹挟部众南逃,而城中忠于我大清的旗人将士不从,双方爆发了激烈的内讧火并!最终……最终才落得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我等来迟一步,未能阻止这场悲剧,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这番“内讧”的推断,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能将清军自身损失惨重的责任,从“被明军击败”转移到“内部火并”上,大大减轻了石廷柱救援不力的罪责。
石廷柱闻言,眼中立刻露出了狂喜之色,仿佛绝处逢生!他连连点头:“对对对!洪大人所言极是!定是如此!定是那些冥顽不化的明朝降兵内讧!该死!真是该死!洪大人高见!高见啊!” 他感激地看了洪承畴一眼,立刻挺直了腰板,对着身后的副将下令:“传令下去!立刻进城!清理战场,掩埋尸体,安抚城中(若有幸存的)百姓!同时,立刻修书上报摄政王,就说……金州内讧已平,城池已为我大清克复!”
看着石廷柱忙不迭地去安排“善后”事宜,洪承畴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的笑意。
他趁着众人忙碌之际,独自一人,缓步登上了那布满血污和碎石的南城墙。城头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他在尸堆中,找到了那具身中数箭、却依旧怒目圆睁、死死按着刀柄的尸体——是周思昭。
洪承畴默默地看着这位曾经的明朝同僚,这位在降清后忍辱负重、最终却又选择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复叛的将领,心中百感交集。他伸出手,轻轻阖上了周思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愚忠……亦或……气节?”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随即,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那片他曾经为之浴血奋战、如今却又不得不与之兵戎相见的故国河山,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惋惜?是悲哀?是庆幸?亦或是……对自身命运更深的迷茫?
“洪大人!城内已基本清理完毕,您看……” 石廷柱的声音从城下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洪承畴收回目光,脸上再次恢复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恍惚从未发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缓缓走下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