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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颂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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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裳 手书
信末,没有加盖象征九五至尊的玉玺印鉴,唯有一枚小巧的印记,同样是以流动的金色凝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形态比木函上的更为灵动,每一片翎羽都纤毫毕现,锐利的凤目仿佛穿透纸背,直刺人心。那凤凰的姿态,带着一种俯瞰山河、掌控生死的无上威仪。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窗外雨声淅沥,敲打在心头,更添几分沉重。玄木函和那月白信笺静静地躺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散发着幽幽冷香,像两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两人之间激荡起无声的惊涛。
凌清雪的目光死死盯着信笺上那只活灵活现的金色凤凰印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哪里是什么橄榄枝?分明是一张精心编织、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巨网!凤霓裳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蜜的毒针——“击节”是欣赏其刀锋的锐利,“凤毛麟角”是强调其利用价值,“予取予求”是抛下诱人的饵食。而“麻烦”二字更是轻描淡写,背后隐藏的,必然是足以搅动一国风云、染满鲜血的旋涡!她猛地转向萧遥,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一丝尖锐:“这是交易!她要用你的命,去换她的权!那些所谓的‘麻烦’,哪一个不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还有这‘天罚’线索……” 她指着信笺上那几行关于上古秘辛的字迹,“虚无缥缈,不过是引你入局的香饵!她根本不知这枷锁的可怕!” 她经历过师门为所谓“大局”的冷酷舍弃,对这种来自权力顶峰的“欣赏”和“合作”,有着本能的恐惧与排斥。
萧遥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张月白信笺,指尖感受着那奇特种材质特有的温润与坚韧。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收敛在潭水之下,只倒映着信笺上流淌的金色字迹和那只傲视一切的凤凰。
“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喜怒,每一个字都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凌清雪,这世上,哪条路不是这样?你瑶光圣地的通缉令,难道给我留的是阳关大道?”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带着洞悉世情的讥诮,“区别只在于,被谁当刀使,又能从握刀的人手里,榨出多少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的手指在信笺上那几行提及“天罚”和“玄元秘境”的字迹上缓缓摩挲。金色的字迹在他指腹下流转着微光。“这饵,很香,也很毒。”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给凌清雪听,“她很清楚什么才能真正打动我。‘上古秘辛’、‘规避之痕’……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比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强。更何况……” 他抬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火,仿佛看到了更远处,“万宝楼那边,也递来了‘迷雾幽谷’的请柬。两边的指向,出奇地一致。这滩水,看来是绕不过去了。”
凌清雪心头巨震。万宝楼?那个势力盘根错节、神秘莫测的万宝楼,竟然也向萧遥抛出了邀请?而且同样指向那迷雾幽谷中的玄元秘境!凤霓裳、万宝楼……这些庞然大物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同一个地方,那里潜藏的旋涡,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邃恐怖百倍!她看着萧遥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那是一种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巨大风险近乎漠然的平静。一种无力感悄然攫住了她。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激烈反应,在萧遥这种早已看透权力游戏本质、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的人眼中,或许显得格外……天真。
“所以……你要答应她?” 凌清雪的声音艰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她无法理解,明知前方是深渊,为何还要纵身一跃?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线索?值得赌上一切吗?
萧遥没有直接回答。他忽然屈指,在那只金线凤凰的印记上轻轻一弹。嗡!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琴弦崩断的颤鸣从信笺上传出。紧接着,那原本凝聚不散的金色凤凰印记,连同信笺上所有的金色字迹,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瞬间消融、分解、湮灭!月白色的信笺上,只留下一片空白,仿佛刚才那封言辞恳切又暗藏机锋的密信,从未存在过。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缕清冷异香,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答应?” 萧遥看着瞬间变得空白的信笺,嘴角那抹冷峭的笑意终于彻底绽放开来,带着一种近乎狂狷的玩味,“凤霓裳这个女人,聪明,太聪明了。她懂得抛出我无法拒绝的饵,也懂得留出足够的余地。信物相候?呵……她这是把选择权,看似大方地丢回给我了。”
他随手将那张变得空无一物的月白信笺揉成一团,指尖一缕幽蓝的火焰腾起,瞬间将其吞噬,化作几缕青烟飘散。那火焰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了客栈薄薄的窗纸,投向外面被无边雨幕笼罩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她似乎忘了,或者根本不在意——想让我萧遥做刀的人很多,但能握住刀柄而不被反噬的,还没生出来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和桀骜,“她想借我的刀斩她的荆棘,我也想借她的势,看看那所谓的‘上古秘辛’,到底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个更华丽的陷阱。各取所需罢了。至于最后是谁在利用谁……” 萧遥耸耸肩,那动作随意得近乎轻佻,“走着瞧呗。”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凌清雪身上。她依旧坐在那里,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交织着震惊、忧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之前的激烈反对,在萧遥这番赤裸裸剖析利益、漠视生死的言论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她看着那团信笺化作的青烟彻底消散,仿佛也看到了自己过往所坚信的某些东西,正在无声地崩塌。
“至于你,” 萧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点惯常的调侃,却又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同,“‘麻烦精’,” 他故意用了这个称呼,看到凌清雪的眉头本能地蹙起,“接下来的路,可比被瑶光追捕刺激多了。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九死一生……怕不怕?” 他没有问“要不要走”,而是直接问“怕不怕”,仿佛她的同行已是默认的前提。
凌清雪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怕?怎能不怕!师门的绝情通缉已让她如坠冰窟,如今又要主动踏入由女帝和万宝楼共同指向的、深不见底的旋涡!那玄元秘境,那所谓的“天罚”线索,每一个字眼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但……她抬眼,撞进萧遥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那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对未知深渊的……跃跃欲试。
她想到了酒馆里他指着窗外凡尘时说的话,“心若自在,何处不是归途?” 那时的震动,此刻在心湖深处掀起了更大的波澜。瑶光不是归途,这茫茫天下,何处才是?继续如丧家之犬般躲藏,等待瑶光无休止的追捕,直至道心彻底崩溃?还是……抓住眼前这唯一主动伸出的、虽然布满荆棘和剧毒、却也可能通向未知真相的藤蔓?
道心深处,那丝因萧遥话语而滋生的、微弱却真实的松动感,在巨大的恐惧和迷茫的挤压下,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同冰层下的幼芽,倔强地顶开了一丝缝隙。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天罚”的答案,一个关于自身存在的答案。而这答案,似乎就藏在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幽谷深处。
“……怕。” 凌清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字。她迎视着萧遥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恐惧的底色之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聚,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但怕,就不去了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喧嚣白噪音。客栈房间内,昏黄的油灯依旧顽强地燃烧着,火苗在穿窗而入的湿冷气流中不安地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晃动、纠缠,如同两株在狂风暴雨中相互依存又各自孤绝的树。
萧遥看着凌清雪眼中那抹决绝的光,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桌上那只静静躺着的玄黑木函。指尖微动,木函无声地滑入他宽大的袖袍之中,消失不见。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事。
女帝的密信化作了青烟,冰冷的木函隐入了袖袍。一场以天下为盘、众生为子的无声博弈,已在雨夜中悄然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