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万丈深渊的海底,冰冷而粘稠。凌清雪感到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换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楚并非来自血肉,而是更深的地方,仿佛支撑她存在的某种根基正在寸寸碎裂。
终于,一丝微弱却极其灼烫的亮光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强行将她的意识拽离了混沌。
“呃……”
干裂的嘴唇间溢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刺目的阳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深处。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眼前疯狂旋转的光斑才勉强凝聚成形。
头顶是简陋得几乎不能称之为遮蔽的岩棚,嶙峋的石头突兀地向下刺出,投下狰狞的阴影。视线所及,是无穷无尽、单调到令人绝望的戈壁滩。沙砾在毒辣的烈日下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扭曲着远方的地平线。空气干燥得吸一口都仿佛要刮掉喉咙里的血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滚烫的铁锈味。
*我在哪?*
这个念头刚浮起,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便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远比肉体的伤痛更加可怕,更加深入骨髓。她下意识地内视己身。
丹田气海,一片惨淡。
曾经如万载玄冰般晶莹剔透、散发着凛冽寒意的道基道台,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裂痕深邃而狰狞,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过,随时都会彻底崩塌。道台上象征着她寒月剑道本源的核心符文,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牵动着那些裂痕,引发一阵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灵力?
几乎枯竭了。
经脉之中,曾经奔腾如江河的冰寒灵力,此刻只剩下几缕微不可察的寒息,细若游丝般在干涸龟裂的河床底部艰难地流淌。每一次试图调动这残存的力量,都像是在布满碎玻璃的伤口上强行拖拽,带来的是道基裂痕处更加剧烈的震颤和锥心刺骨的痛楚。虚弱感如同附骨之蛆,牢牢缠绕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摔碎的镜子,带着锋利的边缘刺入脑海——
葬神渊!毁灭性的金光!天道化身那冰冷无情、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眼神!还有……那个挡在身前,试图撕裂天道规则的背影……萧遥!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萧遥!他还活着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侧过头,目光急切地在灼热的砂砾和嶙峋的乱石间搜寻。
就在岩棚边缘,那几乎被炽热阳光吞噬的阴影里,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几乎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身影。
萧遥。
那个永远如山岳般沉稳,似深渊般莫测,谈笑间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男人。
此刻,他背对着她,坐在滚烫的沙砾上。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某种无上身份与力量的衣袍,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由某种坚韧但粗糙的戈壁蜥皮简单鞣制、勉强缝合而成的“衣服”。蜥皮布满细密的鳞纹,边缘粗糙地打着结,颜色灰败,沾满了干涸的暗红血渍和沙尘。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是干涸结痂的划痕,有些则是刚愈合不久、还透着粉嫩肉色的擦伤,甚至还有几处深可见骨的创口,被一种散发着微弱苦涩药味的暗绿色糊状物覆盖着。
他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纠缠着沙粒和枯草,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紧贴在汗迹斑斑、沾满沙尘的额角和颈侧。
仅仅是坐着,凌清雪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倦怠,仿佛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但那种挺拔之中,却透着一股强行支撑的僵硬感,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竟然狼狈至此?!
凌清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间停滞。眼前这个身影,与她记忆中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永远从容不迫的萧遥,形成了无比惨烈、无比刺眼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骄傲如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落魄、如此脆弱的一面。是为了……保护她们吗?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她体内本就脆弱不堪、勉强维持的平衡被打破。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下滚烫的砂砾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被高温蒸发,只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印记和淡淡的腥气。
这动静虽轻,在死寂的戈壁中却如同惊雷。
岩棚边缘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锁定了她。那眼神锐利依旧,如同出鞘的寒刃,穿透了空气的灼热扭曲,精准地落在她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刺目血痕的脸上。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如同幻觉,瞬间便被一种更深的沉静覆盖。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掩饰却依旧无法完全消除的滞涩感,那是过度透支和伤痛积累留下的痕迹。他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灼人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凉意的阴影。
“醒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岩石,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带着一种被戈壁风沙打磨过的粗粝感。
凌清雪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尤其是道基处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再次痛哼出声。倔强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嗯……死…不了。”
萧遥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俯下身。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只手穿过她的颈后,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小心地将她从滚烫的地面抱了起来,挪到岩棚下更深、更阴凉的地方。那动作极其谨慎,避开了她身上所有明显的外伤部位,但无可避免地,他手臂上坚硬的肌肉轮廓和粗糙的蜥皮衣物摩擦过她虚弱的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放下她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岩棚角落,那里用几块巨大的黑曜石围成一个小小的凹坑。坑底铺着一层干净的细沙。他拿起一个用某种巨大甲壳类生物坚硬的背壳打磨成的简陋容器,里面盛着小半壳清澈的水。
他走回来,蹲在她身边,将甲壳递到她唇边。水很凉,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但在她干渴得如同火烧的喉咙里,却无异于琼浆玉液。
凌清雪顾不上矜持,几乎是贪婪地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清凉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灼烧感。她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壳,才感觉那股要将灵魂都烤干的燥热退下去一丝。
“慢点。”萧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水不多。”
凌清雪的动作顿住了,有些赧然地移开唇,目光落在那个简陋的甲壳容器上,又看向他干裂的嘴唇和布满风沙痕迹的脸颊。他……把水留给了她?
沉默在灼热的空气中蔓延。
萧遥收回甲壳,小心地放到一边。他重新坐回岩棚边缘,背对着她,开始处理手边的东西。凌清雪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小堆东西:几根坚韧的、带着倒刺的戈壁荆棘;几块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深褐色蝎螯碎片;几根不知名野兽的腿骨,被削得尖锐;还有一小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矿石。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而非在绝境中挣扎求生。那双曾执掌乾坤、弹指间翻覆风云的手,此刻正握着粗糙的蝎螯碎片,极其耐心地在一块坚硬的燧石上打磨着。每一次摩擦,都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戈壁中异常清晰。
汗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滑落,滴在滚烫的砂砾上,瞬间消失无踪。他偶尔会停下来,用那蜥皮衣的袖子胡乱抹一把脸,留下几道更深的污痕,然后继续埋头打磨。那专注的侧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韧性与孤寂。他的指尖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磨损的痕迹,动作却稳定得可怕,精准地控制着力道和角度。
凌清雪的目光从他专注的侧影,缓缓移到自己身上。
她身上覆盖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同样由蜥皮制成的粗糙外袍。袍子很大,将她整个身体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脖颈和一双脚。她小心地掀开袍角一角,看到自己原本的衣物被撕成了布条,充当了绷带。手臂上、腿上几处较深的伤口,都被仔细地清理过,敷着那种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暗绿色药糊,用布条仔细地包扎着。虽然简陋,却干净利落。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和脖颈上沾满的沙尘血污也被清理过,只留下一些难以擦净的痕迹。昏迷中那种口干舌燥到极限的感觉,显然也不是错觉——他一定曾无数次小心地给她喂过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压过了道基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是感激?是愧疚?还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她看着那个在绝境中依旧一丝不苟地打磨着生存工具的背影,看着他褴褛衣衫下若隐若现的伤痕,看着他强撑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为了照顾她们,他竟将自己逼到了这般境地。
她凌清雪,何曾需要别人如此牺牲?何曾沦落到成为他人拖累的地步?
骄傲在胸腔里燃烧,带着灼痛,却也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焰。她不能就这样躺着!不能像个废物一样,只等着他来照顾,来承担一切!即使道基破碎,灵力枯竭,她凌清雪,依然是寒月剑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虚弱和自怜。
她闭上眼,强行凝聚起全部心神,沉入那片布满裂痕的丹田气海。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寒息,是她仅存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它们,如同在布满深渊的冰面上行走,避开那些恐怖的裂痕,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汇向指尖。
这个过程痛苦万分。每一次寒息的微弱流动,都像是在她灵魂深处刮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透明的薄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牙关,下唇再次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终于,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寒意,艰难地在她右手食指指尖凝聚。
成了!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不顾道基处传来的剧烈抗议,她强撑着坐直了一些,伸出那只凝聚了最后一丝寒息的右手食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萧遥后背上一处正在渗血的、较新的擦伤点去。
那处伤口靠近他的右肩胛骨下方,似乎是被尖锐的岩石划开,皮肉翻卷,边缘有些红肿,还在缓慢地渗出细小的血珠。伤口周围的皮肤也显得异常干燥紧绷。
指尖凝聚的微弱寒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就在那冰凉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滚烫汗湿、布满沙尘的皮肤时——
萧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并未回头,但手中的动作却极其细微地停滞了零点一秒。仿佛一头沉睡的猛兽,在极细微的触动下,本能地绷紧了肌肉。
凌清雪的指尖终于落下。
那丝微弱得可怜的寒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就被他体内强大而混乱的残余力量以及戈壁无处不在的燥热吞噬殆尽。连一丝清凉感都未能留下,更别提什么疗伤效果了。
徒劳无功。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强烈反噬瞬间将她淹没。强行调动寒息彻底引爆了道基的裂痕!
“呃啊——!”
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痛苦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堤防。她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哼,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抽搐起来。眼前骤然被一片血红覆盖,意识瞬间模糊,一大口鲜血再次无法抑制地喷出,溅落在身前的沙地上,染红了一片。
这一次,萧遥猛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