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特有的撕扯感还未完全消散,萧遥已猛地睁开双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并非警惕传送本身,而是那迎面扑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酷寒,以及一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恐怖撕扯之力。
入目所及,一片死寂的苍灰。
脚下是冰冷坚硬、布满龟裂的古老石坪,纹路早已被岁月和某种狂暴力量磨蚀得模糊不清。石坪之外,视野被无边无际、翻涌不休的云海填满。这云海并非凡间所见那种蓬松柔软,而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厚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汞,缓慢而压抑地滚动着,发出沉闷如远古巨兽低吼的隆隆声。它们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线所能触及的极限,与同样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他们正身处一座巨大、残破的浮空岛屿之上。或者说,是一座悬浮于万丈云端之上的古代宗门废墟。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倾颓的宫墙,断裂的巨柱如被斩断的巨人骸骨般斜插在破碎的基座里,残存的殿宇穹顶破开巨大的窟窿,露出后面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天空。废墟的结构庞大得超乎想象,许多建筑甚至如同被无形巨手硬生生掰断、撕裂,巨大的断口参差狰狞,悬垂在云海边缘,摇摇欲坠。一种宏大而悲怆的死寂弥漫在每一块冰冷的石头缝隙里,无声诉说着此地曾经辉煌与最终毁灭的惨烈。
死寂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打破。
呜——呜——呜——
那声音凄厉尖锐,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利刃在坚韧的皮革上反复摩擦,又像是濒死巨兽在深谷中发出的绝望哀嚎,穿透厚重的云层,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无休无止。这是风的声音,却绝非寻常山风海风。这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罡风!它们并非直来直去地吹拂,而是在这片悬空废墟的断壁残垣、巨大裂隙之间疯狂地奔流、碰撞、回旋、切割!每一次呼啸掠过,都带起令人牙酸的锐鸣,空气中留下肉眼可见的、细密如发丝般的白色气痕,那是空间被极度压缩、高速摩擦后留下的短暂伤痕。一块半埋于碎石中的巨大金属构件,表面光滑如镜,却在罡风持续的切割下,发出“嗤嗤”的轻响,留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白色划痕。
更远处,一片突出的、如同断崖般的巨大建筑残骸边缘,罡风骤然加速,狂暴程度陡增数倍。那里的空间明显扭曲、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水膜,隐隐能看到一些细小的、不断生灭的黑色裂隙一闪而逝——那是空间本身都开始不堪重负,被罡风生生撕裂的征兆!
“嘶——”一声微弱的抽气声自身后传来。
萧遥猛地回头,正对上凌清雪那双清冷眸子。她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庞,在踏入此地的瞬间再次变得惨白如纸。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恐怖罡风,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向她因道基受损而脆弱不堪的经脉,又像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切割。她下意识地运转起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灵力,试图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薄的护体寒光,但这微光在罡风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霜,甫一出现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发出细微的“噗噗”声,消散无踪。她身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猛地一晃,若非萧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她几乎就要软倒在地。
“别妄动灵力!”萧遥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此地罡风有异,灵力外放只会引来更狂暴的切割!收敛气息,紧守本源!”
他的手指隔着衣物传来一股沉稳的力量,并非灵力输送,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肉身本源的支撑。凌清雪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开,稍稍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那钻心的疼痛。她咬紧下唇,几乎要将苍白的唇瓣咬出血来,倔强地点点头,依言强行压制住体内本能想要反抗的微弱灵力,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罡风侵袭。每一缕风掠过,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萧遥的目光随即落向另一边。战红缨依旧昏迷不醒,被萧遥用坚韧的蛟筋牢牢缚在背上。她高大健美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沉重,脸色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然而,就在这足以刮骨剔钢的九天罡风持续不断地冲击下,她裸露在破损战甲外的古铜色肌肤上,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边缘,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微光。这微光并非灵力,更像是一种沉寂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力量,在极度恶劣的外界刺激下,被强行唤醒了一丝本能。罡风吹拂其上,那暗红微光便如水波般微微荡漾,竟奇异地抵消了一部分最致命的切割之力,使得伤口非但没有在罡风下恶化崩裂,反而有极其缓慢地、肉眼难辨的收拢迹象。
萧遥的眼神微微一凝。战红缨的体魄根基,果然浑厚得可怕。这罡风对她的伤害,反而在被动地激发她体内潜藏的生命力和某种强悍血脉的底蕴!虽然缓慢,但这是实实在在的淬炼!这九天罡风,对于肉身强横者而言,竟是一柄天然的双刃剑——既是致命的刮骨钢刀,亦是锤炼金身的无上磨石!
“清雪,看红缨!”萧遥沉声道,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这罡风虽厉,于她这般根基深厚的体修,却是炼体的绝佳外力!只要熬过去,破而后立,她的体魄甚至能更上一层楼!你亦是剑修,根基虽损,但剑骨仍在!收敛灵力,以身为鞘,以神为引,尝试引导这罡风之力,自外而内,刺激肉身沉寂的潜能!痛苦不可避免,但这是此地唯一能助你恢复、甚至更强的路径!”
凌清雪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战红缨伤口上那顽强闪烁的暗红微光,又感受到萧遥话语中的那份不容置疑的信念和一丝深藏的期望。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对同伴坚韧的震撼,有对自身境遇的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后,于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决绝!
剑骨仍在!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绝望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微澜。她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撕裂感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剧痛的同时,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不再试图外放灵力去徒劳地抵抗,而是依照萧遥所言,将残存的所有心神意念,全部沉入体内深处。想象自己就是一柄藏于古鞘中的绝世寒锋,鞘外是亿万把磨砺的刀锋。她主动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不再紧绷肌肉去对抗,而是以一种近乎“迎接”的姿态,去承受那无处不在的罡风切割!
“呃啊——!”
瞬间,痛苦指数暴增!放弃了灵力缓冲和肌肉防御,纯粹的、原始的罡风之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每一寸皮肤,钻进每一个毛孔,沿着受损的经络向内疯狂肆虐!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体内剐蹭着骨骼。她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痛哼,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芦苇般弯折下去,全靠萧遥那只如铁钳般稳固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又在罡风下迅速冻结成冰,带来刺骨的寒意。
“忍住!”萧遥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在她的心神深处,“引风入骨,淬其杂质!痛是必经之路,也是蜕变的开始!想想你的剑!想想葬神渊中,你引动寒月斩向天罚的决绝!那点锋芒,还在不在?!”
寒月!天罚!
这两个词如同闪电劈开混沌!葬神渊中那惊天动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剑,那瞬间燃烧生命与灵魂斩出的、连天道意志都为之凝滞刹那的极寒锋芒,骤然在她濒临崩溃的心神中炸亮!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猛地迸发!那不是灵力,而是纯粹的、不屈的剑道意志!凌清雪布满冷汗和冰晶的脸庞上,痛苦扭曲的表情陡然一凝,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眼眸深处,一点比万载寒冰更加冷冽、更加决绝的光芒骤然点燃!
“在!”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血的腥气,带着冰的寒意,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然!
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心神高度凝聚,那点被唤醒的寒月剑意如同一个微小的、冰冷的旋涡核心,在她残破的丹田深处艰难地旋转起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冽威严。她没有试图去“控制”狂暴的罡风——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而是尝试着去“引导”!以那点寒月剑意为引,如同磁石吸引铁屑,将疯狂涌入体内的、最为精纯锋利的那一丝丝罡风之力,强行拉扯向周身百骸的骨骼!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从她体内传出,仿佛骨骼正在被无形的重锤反复锻打。极致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比之前更甚十倍!但她紧咬的牙关没有再松开,身体虽然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腰背却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挺直了起来!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一层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玉色光泽,如同冰层下蕴藏的玉髓,在那狂暴罡风的不断切割下,这玉色时隐时现,艰难地抵抗着,又在这种抵抗中,一丝丝地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坚韧。每一次罡风掠过,玉色便黯淡一分,随即又在剑意的催动下,顽强地重新亮起,循环往复,如同百炼精钢在经受着最残酷的千锤百打。
萧遥扶着她的手臂,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内部发生的这种微妙而剧烈的变化。那是一种脱胎换骨前的痛苦挣扎,也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涅盘蜕变。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随即目光便如鹰隼般投向更远处翻涌的云海和扭曲的空间裂隙。
战红缨在被动地承受淬炼,凌清雪在主动地引风炼骨,而他……萧遥感受着那足以将精金玄铁瞬间切成齑粉的九天罡风持续不断地冲击在自己身上,却只带来一种微弱的、如同隔靴搔痒般的刺痛感,以及一丝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肉身的锤炼效果。他的体魄,早已超越了此界罡风所能淬炼的极限。这足以让元婴修士都闻之色变的九天罡风,对他而言,最大的威胁仅仅是消耗——消耗他本已所剩无几的体力,去支撑护住凌清雪和背负战红缨的稳定。
他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稳稳扎根在这片狂暴的罡风之海中。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强劲的气流冲击,都只能让他衣衫剧烈翻飞,却无法撼动他身躯分毫。裸露的手背、脖颈处,肌肤在罡风持续的切割下,仅仅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淡淡白痕,连表皮都未能划破。然而,他脚下的古老石坪,却在他每一次为了抵消风力而微微调整重心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细微的石粉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