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娘子见丫丫的笑容,一时间心都要甜得化了,心中道:怪道村里的六婶娘他们老人家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儿子都是些讨债鬼!
以前她还有些不信,觉得儿子、女儿不该区别对待!
但如今看来,这话的确不错,想想白初一那副随时都懒懒的模样,眼里看不见活,你不叫他,他能跟布娃娃一样,一动不动地坐一天!
常小娘子愁呀,他们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这儿子生得这般娇气,在农家,将来必是要饿死的呀!
扭头,却见白初一慢腾腾地反倒往屋里走,眉头一皱,怒道:“你干什么去?不是叫你去接十五吗?”
白初一再次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常小娘子解释,“我拿把伞。”
“快点!磨磨蹭蹭的!”
面对常小娘子的催促,白初一如若未闻,仍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走,他拿了伞出来,才打着伞不徐不疾地出了门。
那副打着伞,在田野里漫步的景象,似从哪家出门踏青的大家千金。
把常小娘子看得眉头直跳,目光旋即落在他脑后扎着的一束雪白色马尾上,那即将汹涌而出的怒气,陡然,又降下去,
她自我安慰道:“算啦算啦,自家儿子是个有病的!能活这么大就不错,若是以后没有弟弟帮衬,大不了她和五哥夫妻俩辛苦点,多挣点棺材本留给他。”
白初一从村子里,已经开始逐渐干裂的泥巴土路上走过,道边野草枯黄,恹恹地半垂着腰杆,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村子里安静得可怕,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毕竟今年中州遭了大旱,白河的水位已经降到往年的一半,白河村靠着河还算好的,听大人们说更远的地方连吃水都困难了,有很多人都渴病了,饿病了,因此隔壁家他那两个仙人干爹、干妈开得诊所,每日几乎都是人满为患。
几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蹲在墙角企图刨泥鳅,见了白初一,招呼道:“初一哥,你去接十五呀?”
‘嗯。’白初一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似不晓得热一般,满脑门子的汗,将脸上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光了,还蹲在那里,提醒道:“地都快干了,没有蚯蚓了,你们快回家去吧,别热病了。”
“嘁——”领头一个扎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对着白初一做了个鬼脸,他道:“兔子精你挖洞去地底下看……”
“呼——”白初一将手里的伞抡了一圈,一道似剑鸣的犀利风声响起。
那几个孩子顿时想起,往日被“兔子精”支配的恐惧!
脸色一白,大夏天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远远跑开,见白初一没追来,还不忘对白初一拉下眼皮,做鬼脸,对他放狠话道:“兔子精,你等着!等我虎子跟你一样高了,一定把你揍得满地找牙!略略略!啊!哇呜呜呜……”
“哇!兔子精打人啦!”
“哇!快跑啊!”
白虎子哭着,察觉到头顶上突然飘来一片乌云遮却了烈日,抬头一望,吓得连哭都忘了,结结巴巴地委屈道:“兔,兔子精,你,你不讲武德!你偷袭!”
白初一一手打着伞站在他面前,给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道:“回家去!”
白虎子委屈地捂住头,“哇”地一声就往家里跑,一面告状道:“哇哇,娘!山底下的兔子精欺负我!”
白初一懒得理会这几个小屁孩,打着伞继续沿路往前走,走到村口时,旁边响起“嘎吱”的一声,老旧木门发出的门响。
白初停下来,见从门里颤颤巍巍地一拄着拐的银发老太太,佝偻着背,眯起眼睛招呼他道:“初一去接妹妹呀?”
“嗯。”白初一没那么多话,只是冲着六婶奶奶点了下头。
那六婶奶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抬头望了眼天空,道:“日头大呀,快点去吧,别让你妹妹等久了中暑。”
白初一道:“没事,学堂外面和院子里都有好大的一棵树,她都是坐在树荫底下等。”
他瞥见六婶奶奶手上提着一个木桶,问道:“六婶奶奶,你家里没水了吗?”
六婶奶奶叹了口气,道:“井里还有一点水,只是太深了,老婆子如今没那么大的力气,摇不上来喽,只能去河边打一点儿。”
白初一在心中犹豫片刻,阖上伞,靠在六婶奶奶的门边,对她说道:“我刚从河堤走过,河里的水也只有往年的一半了。六婶奶奶你腿脚不好,容易被河边的鹅卵石滑倒,我帮您在家里打水吧。”
“哎呦,你还得去接你妹妹呢。”
六婶奶奶有几分不好意思,见白初一一向没太多表情的脸上,难得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笑容,道:“没关系,我向来走得慢,她都会在学堂门口坐着等我的。”
六婶奶奶听他这样说,犹豫了片刻,颇不好意思地侧开半边身子,让白初一进了门。
在院子中,白初一利落地接过六婶奶奶的水桶,挂上钩子,放入井中,绳子几乎全部放到底了,才终于舀到一桶水。
白初一连着打了三桶上来,然后提着桶,将水倒入水缸中存起来。
六婶奶奶原本只想让白初一打一桶水,但她颤颤巍巍地跟着白初一走了两步,发现跟不上,三桶水几乎一眨眼之间就打了上来。
动作利落迅速地不像是个孩子。
反而像个久经锻炼的大人。
白初一才站起身,一张干净的旧帕子递到他面前。
六婶奶奶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她慈祥地道:“好孩子,快!擦擦汗!真是谢谢你了呀初一!你真是随你爹,小小年纪的,力气就这么大!”
白初一接过帕子,假意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对六婶奶奶只道了句:“不客气,为人民服务!”
说着,白初一恍然间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话?
人民是什么?
他疑惑,想着自己又开始了,总是偶尔,心里想的,或是脱口而出奇怪的话。
他打小性子就冷淡,对人总有股子疏离感,也不会跟人寒暄。
“啊?”白初一见六婶奶奶也被这句话整愣了,有几分慌张,随口找了个借口,告辞道:“我还要去接十五,六婶奶奶,我先走了。”说着就快步往门口走。
六婶奶奶这才回过神,拄着拐杖,追上前道:“诶!等等,初一,我拿个饼子给你吃!”
“不用啦!您吃吧。”白初一拿上伞,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六婶奶奶站在门口张望,笑骂道:“这孩子,真是……”
她望着远方在烈日暴晒下枯黄的原野,想起白初一给她打水时挺拔如松的背影,与双眸间清亮而沉静的目光。
也许是阳光刺目,使她有几分恍惚,六婶娘突然想起多年前初一还小时,在庆祝云大夫一家安居的宴席上,常小娘子当作笑话,说给众人听,说白二五哄她说,自家娃娃是天上来得神仙!
一时六婶娘,不禁口中喃喃道:“唉,三娘怕不是真说准了,这身姿这气质,哪里像我们这些农家出生的孩子呀?”